每次回老家,总免不了向左庄那个地方深情凝望。
射阳河从西冲折弯向南,旋了一个半圆后向北,在姜家洋急转东去,弯出个半岛。左庄就踞于半岛东南的土墩子上,离河边四五百步地。这里属于滨海县五汛镇四汛村,是我的衣胞之地,我们家从我爷爷的父辈,到我的儿女、孙辈,有6代人的衣胞埋在这个墩子上。但是左庄,于世纪初削平了。
当年墩子东西长约180米,南北长约120米,北高南低,与北面汪地最大高差达丈余。庄上住户不多,从东向西一溜弧形面朝南的茅草房,因过去都是蔡桥左家地主的佃户,故名左庄,我家居于东边第二家。当年,我爷爷的爷爷,同家人一起从阜宁迁徙到这里,是随着射阳河和海边陆地不断东去而拓荒讨生的。由于河边地势低洼,先人挖土堆垛,垛上长旱庄稼,洼地栽种水稻。居住的庄基原是垛田,不断从周边运土上堆,逐步抬高地面,最终形成了这方巨大的高墩。当年船在射阳河里航行,远远就望见左庄,庄子也成了在射阳河上的一座自然航标。
左庄是能救命的地方。听我祖父说,上世纪三十年代发大水,汪洋泽国,一望无际,唯左庄未沉,附近乡亲和射阳河上飘来的难民都登上此墩避难,多少人于此死里逃生。
左庄因地势高发生过战事。听夏老爹说过,上世纪三十年代,在左庄西北侧100多米处有一不大的姜姓地主庄园,射阳河南的土匪来此抢劫。他们以左庄为依托,居高临下对地主庄园开土炮袭击,然后一部分人在左庄房顶上火力掩护,一部分人直奔庄园,很快院门失手。聪明的地主迅速将大量黄豆撒满院落、库房,土匪见状赴忙撤退。夏老爹讲,黄豆圆润,致脚底打滑,跌倒下去极易被对方结果性命,于是土匪不敢恋战一走为上。
2002年,在取庄基泥土时,从北边中部和西部坡坎下赫然挖出两具发绿的、腐朽的人骨,可见庄子的古老和神秘。
左庄,也有红色的记忆。听老人们讲,当年新四军在四汛港寺庙里驻扎后方医院,经常有伤病员在这里疗伤治病。1945年春攻打阜宁城的时候,运来一批伤病员,由于寺庙里地方狭小,轻伤员便安排在附近老乡家中,我二爷爷是村干部,左庄率先接待受伤的亲人,谱写了军民鱼水情深曲。
我三十岁以前,朝夕于庄上。左庄,是我挥之不去的乡愁。
庄子是当年周围最热闹的地方,是自然的“文化中心”,遇雨雪天气,生产队不出工,人们就聚到我家或隔壁刘俊武家唠嗑,这里地势高,巷口的风也大,夏天的晚上南圩北庄的人们都喜欢来这里纳凉,说唱吹拉轮番表演,久久不散。南庄胥老师带上乐友乐器,轮番演奏《梁祝》《二泉映月》以及样板戏唱段,那二胡的泣诉、竹笛的悠扬、箫子的哀婉,都令人沉醉。吕二婶唱《孟姜女送寒衣》,不禁让人替古人悲哀。
后庄的吕大爹一肚子的三国、水浒、西游记和奇闻轶事。雨雪天气,人们聚集在庄上听他讲故事。
庄东头叶二爹有放屁的特异功能,一次他赶路到八大家街头,看见卖粽摊子,肚子饿想吃,但是没钱买,就站在那里故意不停地放屁,卖粽的嫌烦了,斥责道:
“你这人怎那么多屁,走吧,别影响我的生意!”老叶笑嘻嘻地说:“我还有一百个屁没放呢。”
卖粽子的奚落他:“你如若能再放一百个屁我这粽子随你吃!”
于是,叶二爹虾着腰,屁股左挨一下“咕咚”, 右抖一下“咕咚”。站闲的人帮数着,老叶真的放了一百多个屁。愿赌服输,摊主只好让他吃粽子。他一口气吃掉一百只,卖粽子哀叹:“今个蚀本了。”众人听得哈哈大笑。
左庄独特的文化薰陶着年少的我们。
左庄满满地留下我的童趣。当年村里兴起了织打蒲席的副业,需要细草绳做经,我们家的搓绳差事就落在我的头上。本来搓绳子是应该坐在凳子上干的活,我和小伙伴们把绳头系在树干上,草把夹在裆下走着搓绳,绕着庄前屋后比拼着,大家就像蜘蛛织网一样,绳子越搓越长,蔚为壮观。
庄上的人家和睦相处,夜不闭户。每家门前都有大树,树荫浓密,夏天家家在树下乘凉吃饭。那家饭不够吃了,可以随便到邻家盛上一碗。哪家中午办事或来亲戚吃好的,必定盛上一些,端给左邻右舍分享。
庄子西侧一条小河在西南角上分出一支向东,形成岔口,岔口北侧埋着水泥管,北面来水经管口喷涌而出,冲刷出近百平方米的深塘,成为全庄人天然的浴池,我们小孩在这里滑泥人、跳水比赛、做封黄河游戏,乐此不疲。小伙伴李庆友不小心被水流冲到塘中间打转溺水,我赶紧呼喊救命,庄上的人纷纷赶来,吕大伯将他担在腿上捂一会、倒头背着爽一会,终于把他从死神手里拽了回来。几十年后我见到外迁的庆友,他十分感慨地说:“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哪”。那一刻我再次感受到当年庄子万众一心救危的乡风和眼前历久弥醇的感恩情怀。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全生产队汉子婆娘聚在庄上,讨论决定是否实行大包干。当队长最后让大家举手表决时,200多人齐刷刷地举手赞成。立马,田野里热气腾腾,松土、追肥、清沟渠,人们捧宝贝似地侍弄着属于自己包干的田块。金秋时节,大家乐呵呵地炫耀:“今年比去年多收5成!”据了解,我们生产队是周围村组率先大包干的,大家群起效仿,乡亲们从此实现温饱,走向小康。左庄,成为扭转一方农民命运的地方。
由于庄子远离大路和居民点,住户逐渐搬出。世纪初,砖瓦厂重金购买了左庄的厚土烧制砖瓦,庄子被逐渐削平。可打开百度、腾讯地图,“左庄”二字依然倔强地镶嵌在那里,那是我灵魂的属地啊。
如今,左庄遗址上的池塘里鱼肥蟹壮,西侧宽阔的村中心大道通向远方,不远处新村别墅群整齐华丽,昔日古老的庄子连同她的前后左右,已蜕变出了欣欣向荣的新画卷;从左庄走出的同辈及后代们,在新村别墅、街镇、县城和南方大城市落户、就业,昔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扬眉吐气地生活在小康社会中。
左庄,又仿佛是社会前进中的一座路碑,时代的列车已远远地越过她的身旁,我常常回眸,常常于睡梦中轻抚着她慈祥的脸庞…… (李运歌)